我原本只希望他站在神坛上。

【尘羽】夜来幽梦忽还乡(十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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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苏勒睡着了。


他静静地躺在榻上,整张脸惨白而毫无血色,口唇透着青灰。


但他只是睡着了。


羽然走上前,替他掖了掖被角,故意不去看他衣领处被血染成暗色的印迹。


门廊处有什么人在说话,羽然立在屋内木然的听着。


有人愤怒低吼,有人战战兢兢,有人泫然欲泣。


“启禀公主殿下,世子的伤,已无药可救,臣已经尽力了。”


“平日里多少俸禄养着你们,到了用你们的时候,就只知道跪着吗?”


“哥哥,不必动怒了,药医不死病,世子送到这里的时候,就已经没有心跳了。”


“这里是天启城,谁敢杀天子的朋友?”


“哥哥,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。”


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,可她却又不知为何,无法将这些话组织成大脑能够理解的东西。


什么是药医不死病?什么叫看他最后一眼?


阿苏勒他明明只是,只是睡着了。


不是么?


她看向站在身侧的姬野,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。可姬野红着眼眶,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,并未看到她投去的目光。


皇帝步入屋内,跪在榻前,哀痛万分地说着阿苏勒是因他而死,他一定会找出真凶的话,拜了又拜,这才起身。


羽然听得心里憋闷。


“陛下,阿苏勒这个人,他就是个傻子,虽然自己没什么朋友,但却看谁都觉得可怜。”她开口,眼睛却只盯着卧榻上的少年,“如果我当时知道他要来帝都,我一定会拦住他的。我只求陛下记得,他所付出的一切,不是为了陛下,而是为了他相信的天下大义。”


她听不得皇帝语调里那股傲慢的自责。阿苏勒是傻,可他不是任何人的忠臣附庸,他不过是傻在太过慈悲,听信了皇帝口中的天下大义。


狗屁的天下大义!


东陆的权力纷争,即使扣着道貌岸然的帽子,又凭什么要让一个毫不相关的北陆人为了他人的贪欲牺牲一切?!


羽然不再理会任何人,径直走到榻边坐下,从怀中拿出那只阿苏勒一直寄放在她这儿的骨笛。


那日天启重逢,她本要将骨笛还回去的,可阿苏勒说,自己四处走动,恐有丢失,就先放在她那儿。


她拿着,他放心。


于是这长长短短的日子里,无聊时,羽然也会拿出骨笛把玩,回想着大婚那晚阿苏勒吹得调子私下练习。


骨笛气孔细小,音调极难吹准,她好不容易才将曲子吹得七七八八有些模样。


可阿苏勒睡着了。


羽然将骨笛递到嘴边,含住,吹响。


夜色寂静,空间里回荡的,是属于青阳的苍凉音色。


阿苏勒,你听啊,我现在会吹了,不再是惹你发笑的曲调了。


你听到了吗。


阿苏勒的沉睡仿佛让时间的流转都失去了平日的轨迹。羽然在他身侧守着,从一个夜晚,守到了另一个夜晚。


“羽然,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,去休息一下吧。”


姬野将盛着饭菜的托盘端进屋里,放在桌上。


“我没事儿,我要在这儿陪着阿苏勒。他要是醒了看不见我们,会害怕的。”


他没醒,她不累,她要一直守到他醒来。


“羽然,阿苏勒已经不在了,你不要再这样骗自己了。”


“你说什么呢,他不是在这儿躺的好好的吗。你是不是困了,你困了你就先去睡吧,我陪着他就行——”


“羽然!”姬野冲到她面前,眼中布满血丝,痛心疾首地一副模样:“阿苏勒已经不在了,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,阿苏勒真的已经不在了!”


羽然呆愣愣的看着姬野的嘴巴一开一合,她又开始听不懂了。


他在说什么呢?


“羽然,你答应我,去睡会儿——”


“给我起来,出去。”像是出走的机能又回来了一般,羽然忽然明白了姬野说的话。她愤然起身,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路推搡他至门外,“给我出去!阿苏勒没有死,阿苏勒没有死!”


她重重将两扇门关上,用手抵住,任凭姬野如何拍打也不开。


为什么,为什么连姬野都不相信,阿苏勒只是睡着了?


“阿苏勒他如果还活着也一定不希望你这样!”


这句话仿佛咒语,让原本还死命抵抗的羽然,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,身子靠着门逐渐滑落。


一直隐忍着的泪水也如突然被扯断了丝绳的串珠,一颗一颗沿着腮边滚落下来。


“羽然,活着的人都应该好好的呀。”姬野的声音闷闷的,像是也在哭。


“阿苏勒没有死,阿苏勒他没有死!”羽然哽咽着,除了这句话,竟是再也说不出旁的来。


阿苏勒死了,她如何能不知道?她在许久前的梦里梦过,也在现实中眼睁睁印证了。


阿苏勒就那样在她的怀里逐渐变得冰凉,她如何能不知道?!


可她就是不愿承认,不敢承认。仿佛只要她不承认,阿苏勒就依然活着;只要她不承认,这一切就不过仍属于那场没做完的噩梦。


她还没有亲口告诉阿苏勒她喜欢他,她还没有亲耳听到阿苏勒的回应,他怎么就死了呢?


活着的人都应该好好的。


可她失去了阿苏勒,剩下的只有余生漫长的悔恨和无尽的哀思,叫她如何能好好的?


阿苏勒曾说,只要看着她开心,他就觉得这世间的一切也都没那么糟糕了。


可他不知道,他同样也是她的快乐。


如今他死了,她再也变不回原来的羽然了。


阿苏勒带走了她全部的快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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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感念世子举身报国之壮举,特以国葬待之。


击鼓,鸣钟,吹夔牛号角,赐金缕玉衣,黄肠题凑,以辒辌车,黄屋送葬。


出殡那天,羽然本想替阿苏勒清理梳洗,可她只来得及擦净他的脸,他的尸体,便被宫中的来人以吉时不能耽搁为由抬进了那口纯金的棺椁。


羽然随着送葬队伍走了一段路,最终选择目送队伍,没再跟上,姬野也选择同她一起留下。


“我不去,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懂得阿苏勒是什么样的人。他们只是觉得他是天驱武士团的大宗主而已。”姬野这样说着。


羽然没有说话,眼神追随着棺椁。白舟月走在棺椁的前侧,回过头看到了她,欲言又止。


羽然转身离开了那条街。


她是世子妃,那本是她该走的位置。


可她放弃了。她不忍心看着阿苏勒被烧掉。


阿苏勒,对不起,就当我是自私吧,羽然在心里默默想着。


只要我没有亲眼看到你被烧掉,在我心里,你就仍然活着。


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。


“姬野,我一直在想,那天我在花街遇到他的时候,把他拦下来就好了。”

羽然和姬野站在东市的桥上,燃尽了黄纸,又朝地上撒了酒,借以追思。

“你知道吗,出事的那天早上,他和我说,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天启了。如果我那天没有叫他去看灯会,我们现在,是不是早就一人一匹快马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?”


“羽然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

姬野安慰的笨拙,羽然笑着摇了摇头,接着说道:“去他的故乡,去青阳。他说那儿到处都是牛羊,还有遍地盛开的爬地菊。我们白天放牧赏花,到了晚上,月亮圆的时候,我们就到湖边看篝火。”


说着说着,羽然仿佛真的看到自己和阿苏勒漫步在她想象中的青阳草原;说着说着,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模糊了她的双眼。


他明明答应了要带她去看真正的爬地菊的,他答应了她的。


“羽然......”


姬野不知所措的站在她身边,想要触碰她的手,最终折返,背在身后。


“羽然,我听闻你没去送世子,原来在这儿。没事儿吧?”


羽然寻声回头,宫羽衣从桥那头走来。有担忧写在她脸上。


“姑姑!”


她再也忍不住,扑进宫羽衣怀里,任凭那些模糊眼帘的温热汇聚成汪洋一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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羽然是被店家半劝半轰出门的。


东市最后一家酒肆也闭了铺,店主推荐她去西市,那里昼夜不歇。


白日里,她挥别了姬野,被宫羽衣带回了驿馆。虽说在姑姑怀中放肆的大哭了一场,可仍觉得苦闷,便寻了借口晚上出来。


宫羽衣知她心里酸楚需要散心,并未多加阻拦,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,夜半前一定回去。


“寒潮来临,闭门关窗,平安无事。”


更声和打更人单调重复的话语在空荡的东市街巷里回响,听起来格外冷清孤寂。


羽然叹了口气,叹息凝成一团白雾,重重的落在地上。


她只是找了个地方想要静一静,好好的醉一场,这样或许就能暂时忘掉所有的忧愁,却没想到一下就到了深夜,而她仍然毫无醉意。


悲伤令她痛的清醒。


打更人的声音再次响起。羽然抬头望了望天上月亮。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,好似一层薄霜,让这个夜晚更显寂寥。


什么声音忽然划破了这份寂静。不是打更人的,而是更加嘈杂,更加,混乱的声音。


原本朝着驿馆方向走去的羽然立时驻了足,分辨了一阵,转身面向相反方向的那条窄巷。


声音似乎就是从巷子那边的某处传来的。


羽然记得这条巷子,如此逼仄的小巷,东市仅此一条。


她曾和阿苏勒一起,穿过这条小巷,去跳蚤窝给乞儿们分发吃食。


她下意识地穿过巷子,果然,杂乱的声音大了些。


她一边靠近声音源头,一边仔细分辨。


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,木头破裂的声音,纷乱的脚步声,以及,无数戛然而止的叫喝声。


就在前方不远,正进行着一场打斗和厮杀。


宫羽衣叫羽然万事小心。如今世子已死,皇帝失去了左膀右臂,嬴无翳肆无忌惮,长公主又拟诏下发铁券与诸侯,准备夺权。


天启上下乱作一团。


无论前方发生了什么,她都不该继续上前。


可羽然的脚下就像不听使唤,只是自顾自的往声源处走。


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呢?大不了便也是一个死字。


就算她今夜死于非命,也只是早些去与阿苏勒团聚罢了。


她不怕死,只怕在没有他的世上多熬一刻。


这样想着,羽然的脚步更快了些。


不过,等她赶到时,仍旧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。


一个披散着头发的黑色身影,身法迅捷的与十几个士兵打扮的人缠斗在一起。


然而那些士兵没一个是黑衣人的对手,他们将他团团围住,又很快在他的刀下毙命,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。


不断有人增援,不断有人倒下,直到唯一站着的,只剩下那个黑衣人。


这是一场屠杀。血顺着散落在地上的士兵尸首身底慢慢渗出,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。


尽管羽然不怕赴死,可在这样的景象面前,仍然忍不住颤抖起来。


这么晚了这里为何会出现如此多的官兵,这个黑衣人又是谁?


她躲在巷尾墙角,捂住口鼻遮掩难闻的气味,紧张的盯着那个披散头发的背影。


有好一阵,那个黑衣人如同定住一般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忽的,那人踉跄了一下,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。


然后他转过身,抬起了自己的双手。那双手上占满鲜血,他仔细的端详着,突然像是看到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似的,再次踉跄几步,不住后退,直到被身后的木箱绊住。


黑衣人此时靠着木箱蹲坐下来。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膝,将头埋在了膝盖之间,看起来既像是害怕,又像是怕冷。


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,大幅度的颤抖了几下,再没了动静。


羽然从巷尾走了出来。


她所处的位置本在黑衣人身后,那人转身的一瞬间,月光照在他脸上,叫她看清了他的侧脸。


那一刻,羽然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滞了。


那是阿苏勒的脸。


她一步一步慢慢朝黑衣人的方向靠近。


脚下的步子虽轻,可她知道自己胸口起伏的厉害。


带着几分疑惑和不可置信,绕过那些没了生气的士兵,她靠近他。


直到来到他身侧,彻底看清了他。


这人确实是阿苏勒的模样。


即使此刻他把头枕在膝上,散乱的长发又遮住了大半张脸,可羽然认得这双眉眼,她曾在他熟睡时仔细描摹,也曾在他死去时日夜端详。


“阿,阿苏勒?”


羽然轻声唤他,即便再确定这人就是阿苏勒的样貌,可声音里还是带出几许怀疑。


不承认他死的人是她,然而此刻分明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。


她亲眼看着阿苏勒的尸体被装进棺椁,抬进莲花轿的。


可如果那个棺椁里的人是阿苏勒,此刻这个像是正在沉睡的人又是谁?


“阿苏勒?”


羽然再次唤他名字,同时慢慢在他身侧蹲下身。


那人听到声响,动了动,就要转醒。羽然紧张的咽了咽口水。


那人终于睁开眼。他抬起头,慢慢转过脸看向羽然。


“阿苏——”


羽然对上他的眼睛,就快要哭出来,他的眼神仍是她熟悉的清澈,他就是阿苏勒没错!她激动的伸手想要触碰他,可下一秒,就被阿苏勒推搡在了地上,才刚起身,又看见阿苏勒拾起地上的刀,他双眼通红,眼中那份清澈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只有不安的惊惧和一丝癫狂。


“阿苏勒,阿苏勒你怎么了,我是羽然啊!”


然而眼前人哪里还有半分认识她的样子,只是稍微怔楞,便再次推开上前的羽然,紧紧握住刀柄,向后退了几步。


难道,难道她认错了人,难道这人并不是阿苏勒?


脑子里嗡嗡作响,梦境再次与现实重叠。


“阿苏勒,你看看我,是我呀,羽然!再好好看看我,我是你老大啊,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?”


“他怎么了,他怎么不认识我了?”


“他现在除了自己的名字,什么都记不得了。”


画面中,羽然身处驿馆,与现实中一样黑衣黑袍,披散着头发的阿苏勒瑟缩着站在白舟月身后,看着羽然的眼神也如现在这样充满疑惧。


木桶被踢翻的声音将羽然拉回现实。阿苏勒后退时,不小心碰倒了身后的木桶,弄出很大响动。


“阿苏勒,小心!”


羽然向前跨一步,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他一把,又突然想起阿苏勒方才的举动,伸出的手停在半空,生怕他因为害怕再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。


然而这一次,阿苏勒没有再慌乱的后退,甚至手中的刀也不再紧握,缓缓放下。


他的眼神落在了羽然的腰际。


羽然顺着看去,心下便了然了。


她的腰上,挂着那只小小的骨笛。


“你认得这个,对不对?”


她连忙取下骨笛朝阿苏勒扬了扬,“这还是你给我的,叫我替你保管。阿苏勒,你还记得吗?”


说完,她将骨笛放在嘴边,缓缓吹奏出那首青阳曲子。一面吹,一面观察阿苏勒的反应。


果然,阿苏勒的情绪在曲子中慢慢变得平缓,眼神也逐渐恢复清澈。虽然看上去呆愣愣的,一脸茫然,可视线却一刻也不曾离开羽然手中的骨笛。


即使眼前的场景与梦里不相同,但他记得骨笛,模样也和梦中别无二致。


他就是阿苏勒,尽管他看起来不记得她了。


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


阿苏勒没有死,他回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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